火光般流动的雾气中,塔身表面隐约显出密密麻麻的、神龛一样的孔洞,每一处孔洞中都嵌着一颗惨白干瘪的骷髅头,囫囵望去,竟仿佛一幅雕琢精美的千神洞窟。
依照战死将军的记忆,沧水之战之前,谢涵云就已奔走于前线,试图阻止战争。
然而贪功冒进的澜昭帝秦白没有听劝,固执己见要对北方苟延残喘的“大奉余孽”展开攻势,自以为有能力与之抗衡。
劝谏未果,谢涵云便重返沧水前线,企图以一己之力止戈,不惜违逆天道调动长江水。
从史书上的结果来看,谢涵云无疑是败了,沧水流血漂橹、京观高筑,翻天覆地的神通也抵不过暗流汹涌的人心,大魔最终还是在冲天的怨气中出世。
可谢涵云是怎么败的?
萧璁在记忆里翻找那“沧澜宫圣女”的蛛丝马迹,隐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。
其在史书上只留下寥寥几笔,说是一位神秘女子,神秘莫测地在澜昭帝登基前出现在他身边,几年后又神秘莫测地消失。
有人说她无故染病香消玉殒,有人说她本来就是神仙下凡渡劫,还有人说是飞升了。
奉朝末期野史众多,妖魔鬼怪层出不穷,有关飞升的传闻也不少,按萧璁对于现世修士“飞升”的了解来看,多半都是假的,人死灯灭才是常态。
被投放到沧水战场上的人按说有百八十,走向京观的短短数十丈路上,他们却已经看见几十具歪七扭八的尸体,每一个的心脏处竟然已经快要结出神似失魂种的黑雾,豆芽一样冒出栩栩如生的幼茎来,朝着京观的方向“向阳生长”。
闻人观一一查过尸体,发现他们手中都握着玄察院派发的牵引符,其中的灵力也已经耗尽了,分明是催动过。
一路而来,他们不是没有发现过其他尸体,除了死得格外花样百出的,绝大多数都被困在了失魂障的记忆扭曲中,没有致命外伤——也都握着牵引符。
理论上来说,这张符能无视失魂障时空限制,在危急时刻把修士拉回江心岛,结束试炼,基本是最后、也是最令人安心的一条后路。闻人观脸色十分难看:“怎么回事?是符咒来不及生效,还是牵引符的规则在意外场合不适用了?”
他和萧璁对视了一眼,在对方眼里读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:
这一场“意外”本身就是为了让人往失魂障里送死,怎么可能给人真正的牵引符?
“是玄察院……”闻人观哆嗦起来,几乎站不稳。
萧璁没伸手扶他:“现在定论为时尚早。”
“玄察院的确没有这么大的胆子。”鸣秋似乎斟酌了许久,开口道,“江南玄察院受刺史和天枢阁两方横纵牵制,内部固然明争暗斗,却到底是朝廷机关,哪怕有阴谋,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……让这么多修士送命,向哪都给不出说法的。”
烦人精这句话说得倒在理,萧璁再度看向一地尸体,恍惚觉得那几十张脸上的表情不是惊恐,反而近乎一种极乐当头的失神——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命丧于此?
京观的方向一片寂静,只有黑雾随风微微浮动,他往前走了一步,肩头的鸟立刻叽了一声。
这小玩意已经许久不现形,一出现就端着统领一切的架势,不知道和谁学的,雀灵的绿豆眼瞟了瞟京观,又嫌弃地看着他半面衣襟的血,意味明确:“叽叽。"
萧璁把手伸进怀中,食指抵住它附身的那张木牌,轻声细语道:“你要是想告诉他就死定了。”
鸟当即炸成一团毛球,吱哇乱叫地骂着这逆徒,萧璁被它吵得头疼,一手把它往木牌里塞,一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。
没走出几步,京观所处的地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,傻鸟愣住不吵了,绿豆眼和萧璁一对视。
“是他?”
下一秒,雀灵凭空消失在他手心——灵力的来源被直接切断了!
萧璁脚下一个踉跄,本想迈步反而差点跪倒,头嗡的一声,随即在地震余波中听到一个特殊的频率。
大量无意义的声响中,一个模糊的声线吐字柔和而冰凉:“好强的杀欲。”
“你四肢健全、衣帛食肉……”
四下空濛,那声音好像鬼魅般绕着他转来转去,在萧璁全身上下嗅闻:“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杀念?”
萧璁动弹不得,眼前一片空白,那声音倏尔在他面前停住,有什么东西冰凉地抚上他的面颊,指尖从颧骨一路向下:“得陇望蜀,那杀欲便是泄不出的淫。欲……”
“鬼扯。”萧璁伸手扼住那东西的手腕,从牙关里挤道。
“又是一个自欺欺人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。”那东西笑道,“啊,我看见了。"
下一秒,那音容暧昧的虚影突然凝成实体,一双浓墨重彩的黑眼珠平静地注视着他。
他眸如碎冰,身姿似松,薄长的手掌抚上萧璁的脸颊,感受着他本能的颤抖。
“你怕什么?”
“陆洄”神情并未恼怒,连责怪也淡淡的,手指意味深长地在他下巴尖停留了一瞬,接着顺着脖颈往下摸去。
萧璁失血过多,本来浑身冰凉,却生生被他摸出一股燥意,濒死般战栗起来。
“果然有这样的心思。”那人说,“三欲三尸是人生来自带,想了便是想了,有什么好回避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