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你既有意栽赃程小姐,为何现在又剖白起来了!”王发又问。
玉玲还要同他争,周太太顶了下太阳穴,催使杨妈打电话去警察署叫人来,趁这当,程筝向前几步同玉玲跪在一处,挡去玉玲的身形。
方秋水秉持着看戏的态度,却在她提着旗袍下摆跪下的时候缓慢收了面上极淡的笑意。
“程——”玉玲还要喊她,被程筝拦下。
她像是很不好受的样子,陈设富丽的小客厅里亮着几盏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,将程筝的脸映白的同时,将周怀鹤的脸一点点映出青色,他袖口下的胳膊绷直了,几乎是厌恨着她,她对别个倒是有几分赤忱的,单单对自己全是挂在嘴唇上的假意,嘴唇后面便是似蜜的剑刃,是下在他药里的毒。
“是我做的,玉玲是念我的恩情替我担罪。”程筝板直的背脊如同刀鞘,说得舌敝唇焦,“鹤少爷早疑心我了罢?否则怎会叫王发专去搜我的房间,我应当早就暴露了,如何辩解都已经没有用处了。”
周怀鹤的视线静静地从上到下瞧着她,他一副很慢很仔细的声口,质问她:“我有哪处,得罪过你么?”
“没有。”她说。
程筝避开他的视线,喘息的频率愈发高了起来,她这身子恐要撑不住了,就快要被回香炉带回去。
“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周怀鹤一面沉沉问着,一面有些自己的猜疑,用视线射向方秋水。
方秋水本是淡着一张脸,眼睛半闭不闭,一派讥诮的神色,见周怀鹤朝他看过来以后,便微微勾唇笑了一道,心想,程筝不可谓不是一个心狠的女人。
他那笑意本是嘲讽周怀鹤吃了女人的亏,可在后者看来他是有些得意了。
程筝不应声了,呼吸愈渐急促,此时楼上的杨妈怪叫一声,道:“这屉子里头全是符啊!”
周太太是从未想过有今天这回事,恍然的眸光徐徐落在程筝身上,有些发起晕来了,嘴里喃喃着:你怎会这样呢?杨妈捏着厚厚一叠黄符,拿给何师父瞧:“全是从程小姐上了锁的屉子里头搜刮出来的!怎地跟五爷今日喝的符水一个样子呢,究竟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?”
何师父查看了符纸的数量,心间已然彻悟,他缓缓地看向程筝的背影,簌簌的黑发摞在她肩头,他知晓她沉默的原因。
要如何说那万千的苦衷呢?害一个人,再救一个人,这样费心思,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,走错了路,白来这一趟。
玉玲拉扯着她的衣服,低低地骂她:“你傻么?”
“嗳。”程筝慢慢吸一口气,再吐一口气,身子晃了几晃,已是不剩几分力气,“谁叫你出来逞这个能?你真当我是什么好东西么?”
下人们还生出许多猜疑:“之前便觉着奇怪,乡丫头怎么识文断字的,是谁家派来的么?”
“程小姐的来历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呀,过年她都不给家里寄信去呢!”
“那好些日子你们觉着她要做姨太太了,一个两个姊姊妹妹地喊,如今怎么当起明白人来了?”
于是便都噤声了。
玉玲直直望着她的背影,觉着那影子较她要宽些、高些,她垂下脑袋,便又想到芸芸说的:她与人是留一道很高的门槛的。
少有人从这道门槛跨到对面去。
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,有人怀疑她,有人痛恨她,有人认为自己错信她。
程筝将胸腔那口气挤干净,鼻腔之中燃香的味道愈渐浓厚,她等着被传回她应该在的地方去。也属实是累了,在这里待了太久,也真的想念姥姥姥爷了。
无数人还想要问起符纸的来历,租界的巡捕车便到了,程筝有些待不住了,眼睛半片都是黑的,将将要闭上,臂膊忽地遭谁一扯,她看见一双模糊的、略有些收缩的瞳孔。
“程筝!”周怀鹤跌一步过来,弯腰拉扯住她,唤她的全名,从他的身体上传来微弱的温意。
方秋水不觉拧眉,皮鞋向外踏出一步,又收了回去。
程筝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几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,她没有一个字好对周怀鹤讲,脑袋一沉便再无意识,晕厥之前周五爷正好披外衣从房间出来。
数不清的视线落在她身上,程筝瞧见的是一双双围观她人命运的,群狼环伺的眼睛。
下一刻,那些眼睛消失不见,一呼一吸之间,她瞬间睁眼,从教师公寓的床上醒来,冷汗浸透了背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