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四百石,”李定方噗嗤一笑,“周大人这是,连三品大员都能自行处置了?那不是你阿爷也在你的权柄所及范围之内?”
周思仪沉默地点了点头,“可这世上,从来没有儿子忤逆父亲的道理。”
透过太极宫的重重绮窗,李定方手指向北方,“小周大人,你说这是什么方向?”
“正北方,”周思仪思索了片刻答道,“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拱之(1)。”
李定方的宽袍大袖一挥,放声大笑道,“小周大人当真是天真烂漫地可笑,你的阿爷不教你为官之道,只知道学些书本上的死理吗?”
“那是重玄门的方向,”李定方狞笑道,“小周大人,你仔细看看吧,那竖立在门外的剑戟上的凝血犹散发着腥味,徘徊而过枭獍仍在伏尸堆上饱餐着!”
周思仪跪在地上梗着脑袋,浑然不惧。
李定方扑哧一笑,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,“多年前,朕依仗着方老国公的右神策军,与重玄门守将相勾结,谋下太子之位。可当李羡意在重玄门用马槊指着我的时候,我只觉得解脱。”
“从那天开始,午夜梦回,被重玄门下嚎哭的幽魂所扰的,就该是他,而不是朕了。”
李定方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上上下下的大量着她,“小周大人,告诉朕,你今日来找朕究竟是什么意图?”
“昔年明朝景帝朱祁钰病重,石亨、徐有贞、曹吉祥发动政变重新拥立太上皇,夺东华门入宫,(2)”周思仪仰望着李定方,“太上皇就不想再一次坐到那莫高莫尊的位置上吗?”
李定方的眼神略有几分缓和,“小周大人,你为御史台六品侍御史,领三司推事之职,应该是熟读梁律才是,要不要朕提醒提醒小周大人——”
“(3)谋危社稷,是为谋反,十恶之首,必诛之!”
“圣人,朝廷断罪定案当真看梁律吗,若帝王当真与天下画一,”周思仪目中尽是嘲讽之色,“为何权贵怙恶不悛犹能逍遥法外,为何百姓安守本分,犹然含冤莫白,臣在三司推事之时,用《梁律》断案,却早就不将《梁律》放在眼里了。”
李定方思量片刻后道,“周文致,你从前不过是个迂腐至极的书生,怎么今日连谋反也敢跟朕提了?”
“因为圣人他——贪恋男色、纵情傲物、胁迫大臣,臣子唯有自荐枕席、卖笑求生,”周思仪的眼眶中包着一丝泪花,泫然若泣地望着他,“这样的皇帝,难道不值得臣子一反吗?”
李定方眯了眯眼睛,脚步有些虚浮地从宝鼎之上走下,紧盯着周思仪,“周文致,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——我和你儿子睡了。”——
作者有话说:(1)出自《论语》为政篇
(2)用的是明朝的夺门之变,因为我暂时没有找到唐朝之前,拥立太上皇、并且大家耳熟能详的政变。就当是架空文的私设吧。
(3)文中罪名出自《唐律疏议》中的十恶。
注:在这里道一个歉,我做这篇文准备工作的时候,对禄米赋税方面的资料没有收集清楚,需要对前文进行一个更正,枭卫的两千石以下可不报而杀,改为百石更为妥当。
今天是一个大伏笔章,很多东西要到后面才会呈现。
第52章做阳谋
周思仪沉然地将那句话用更加明白的话语再说了一遍,“圣人他是个喜欢睡文臣、玩下属的龙阳,太上皇你听明白了吗?”
李定方长叹一口气,跌坐在龙椅上,“就因为这个,小周大人你当真是气性十足?”
周思仪诚然道,“这个不重要吗?”
“只要能换得青云直上,丧失半刻钟的男儿气概又何妨?”李定方唉声叹气道,“他玩哪个男的不好,非要玩到你这个硬骨头身上。”
在周思仪的想象中,李定方听到她与李羡意之间发生的事,或是震怒,或是无措,全然没有这么糊弄过去的选项。
她瘪了瘪嘴道,“我感觉不止半刻钟吧……”
“哦,怎么朕还要当着你的面夸我的儿子在床上威猛吗?”
周思仪将脑袋高高仰起,对着李定方道,“臣博览古书,枭是食母之鸟,獍是食父之兽,太上皇觉得,骨子里留着叛亲无义血的人,会突然变成彩衣娱亲的孝子吗?”
周思仪从地上爬起,转身道,“臣的话已然言尽于此,太上皇可以多看一看重玄门的方向,闻一闻剑戟上的血腥味,想一想那一堆又一堆的伏尸,再决定是要叛臣谋逆之罪,还是嘉奖臣的从龙之功。”
——
高其踔在甘露殿前等了许久,等她从殿前出来后,才火急火燎地上前道,“太上皇怎么说,严贵太妃的母家,我们是能办还是不能办?”
周思仪仰头望天,阳光耀目遮眼,她却仍旧定定地看着,“自然能办,我是御史台御史,高大人你是大理寺正,我们自然当以獬豸为师,以律法为绳。”
“可是贵太妃的孩子……也有五六个月了,”哪怕是以酷吏而闻名的高其踔也难得染了惧色,“她要是将孩子没了的事沾到我们三司会审上来可怎么办?”
“居然都这么大了,”周思仪掰着指头数了数,“你说是根本没怀呢,还是已经掉了呢……”
“周大人,虽说我手下流血无数,但面对孕妇,”高其踔叹气道,“我们还是积一点口德吧。”
“高大人,你说我们既然都来都来了,”周思仪看了看太极宫中的朱瓦碧甍,一时感慨万千,“要不要我们再去问问太后她老人家对这桩案子的意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