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殿下确有自己的考量,比臣先前琢磨的还要细致些。”张岁安温声安慰,稳了稳付辕的心绪,旋即又缓和语气道,“只是还需谨慎一事,旧制不可急着废除,考校选官的范围暂且不要涉及核心官职,最好是先在地方开个口子,试着推行,再循循过渡到朝中,选官的名额,限在新增官职和空缺职位中最佳,不然若是直接打破士族对选官的垄断,老臣们恐怕不会认理,殿下根基尚且不稳,如此一来,实在得不偿失,既要顺应圣意,又要稳住士族老臣的支持,这其中的分寸需得细细拿捏。”
他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大堆,抬头一看,却见付辕只是低着头,伏在案上也不知在记些什么。
“臣方才所说,殿下可有在听?”
付辕也不看他,只低声嘀咕了一句:“听见了。”
张岁安望着他这幅模样,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,总觉得最近这位小太子殿下对自己不比从前了,像是刻意避讳着一般,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错了,惹得他又在那儿闷头赌气。
“殿下既有了初步的想法,那就照着这个思路去拟吧,若有需要,臣再来为殿下润笔。”张岁安说着就起身准备告退。
付辕忽而猛地抬头:“又不留下用膳了吗?”
张岁安微微侧了侧头,也把不准这家伙的心思:“臣在此处,殿下心不在焉,要走了,殿下又要留我了?”他故意俏了几分语气,逗趣似的问道,“殿下到底是要臣走呢,还是留呢?”
付辕被问得脸颊一红,眉头七歪八扭皱成一团,心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慌劲儿又冒了出来,一口气憋在心里,好似笔下那画不成形的墨团。
他喉头滚了滚,压低了声音,像蚊子哼哼似的:“留下吧,用完膳再走。”
这顿饭,张岁安在那里细嚼慢咽,付辕却吃出了一副恨饭的姿态。
他神思离乱,乱得如那春日乱飞的柳絮,理又理不清,抛又抛不开,眼前珍馐,全都食之无味。
“殿下可是胃口不好?”张岁安见他没吃多少。
“嗯。”
常乐侍立在一旁,虽再不敢提宫教之事,心下却还以为殿下之所以每天茶饭不思,还是因为那梁家女公子的缘故,旋即探了个脑袋过来,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一句:“舒女公子做的点心还有,殿下可要尝尝?”
付辕眉头一横,恨不得眼神做刀似的将此人剜开,明明都说了不喜欢梁家女,怎么就是没人信呢。
张岁安在另一头,淡淡一笑,自是以为这小少年情窦初开,难怪成日心思乱飞,也不如从前那般待见自己了,也随口调侃了两句:“殿下如今长大了,知慕少艾,不喜臣等在旁念叨了。”
再一瞧,犟驴似的小太子殿下被堵得哑口无言,只得强咽了两口茶水下火。
从前这孩子总是语出惊人,经常惹得张岁安还不了嘴,没想到也有今天,张岁安一时心中隐隐还有些终于扳回一局的窃喜。
宫禁落锁,东宫人静,唯剩下承乾殿里还留着一盏微光。
寝殿软榻上的那个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心头好似缺了一块,空落落的风往里灌似的,怎么也填不到实处。
昔日在太初观被人追杀,后又在佑炆殿中装病避祸,每逢绝境,张岁安都在,也只有他在。
只要想到这个人,悬着的心总能定下来。
他想要他一直都在,更是不想他偏向别人。
可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?
懵懂的少年时不识情爱,只觉得那人只要在那儿,无论远近,无论坐立,一举一动都能扰乱他的心神。
他好似凭空从一副厌世的枯骨,变成了有了乱魂浊念的凡俗血肉。
人活在世上,总要逮着点念头,才觉得神魂有所归依,才像是踩到了实处。
曾经那些虚无缥缈的苦闷,如今倒是都落到了实处。
可这实处不是别的,偏偏是个人。
这个人将他飘渺的宿命护了下来,送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,填了血肉和名字,教了世俗的法礼。
最后连他的梦都给占去了。
想不明白,索性不睡了,坐起身来,光脚踩着冰凉的地,走到那依稀的月光下,撑开窗棂,幽幽的凉气冒了进来,他沉沉地吸了一口,想要驱走心中的烦闷。
他的身形已不再如往日那般单薄,渐渐削塑成的轮廓,从脱皮的稚骨下透出来,眼睛藏在剑锋似的眉骨下,漆黑如墨,只有月色映在瞳中的一点明亮。
抬头一望,月周绕了一圈薄云,清冷如光雾,安静得漂亮,迷离又看不清,可望而不可及。
付辕孤身望着那轮月,眼底勾起一股执拗的锐光。
既到人间,来日方长,近也好,远也罢,那明月总归是在那儿的。
想到此处,他又将案上的字帖展开,只是今日那帖上的字,像是都化了魂似的,带着那个人熟悉的气场,勾出一堆荼蘼的歹念,言说不得。
这夜又是静不下来了。